有很长时间,我都热衷于琢磨冯尼古特是不是一流大作家。写东西的人,特别喜欢在心里玩这种小把戏。我读的第一本书冯尼古特小说是《重入樊笼》,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1986年7月第1版。那时我在读大学,因为要如厕,情急中又找不到合适读物,便一头扎进对面寝室,那屋内住的全是文学发烧友。我从书架上胡乱抓出一册,捂着肚子回头问:“喂,这本怎么样?”
“还……行吧。”一位发烧友微皱眉头,想了想回答说。
那位学友当时正攻读索尔•贝娄,所以对小冯老师皱眉。
我不能撒谎说,抱着小冯老师的小说进了厕所蹲坑,打开后便站不起来,或者等我提着裤子站起来,我的人生已经被改变,如同周星星电影中的人物被雷电劈中,诞生出一个崭新的文学青年。我成为文学青年是再往后的事,但我不能不说,在如厕的过程中,我确实强烈喜欢上这本书,以至于牢牢记住了作者拗口的外国名字,而且,这次小小的阅读惊艳体会,后来总是在隐隐动摇我的一些文学价值观。
小冯老师的作品跟那时代的索尔•贝娄、厄普代克、诺曼•梅勒等美国作家相比,实在是太不正经了,滑稽歌谣、顺口溜、数学题、双关语层出不穷,此外还有他该死的惹人众怒的科幻情结。在他的小说中,外星人就像小区狗的邻居一样窜来窜去,常常让人疑惑那里面人是不是人,妖是不是妖?但我不能抹杀自己对他的喜欢,所以我一边去图书馆拜读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写得不错,让人热血沸腾,另一方面,我也悄悄收集冯尼古特的每一本作品,我还记得这些:
《猫的摇篮》,讲一个岛国和一种干冰毁灭世界的故事。
《泰坦星的海妖》 。
《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
《冠军早餐》。
《五号屠场》。
我记不得更多了,只要是翻译过来的他的作品,我肯定都读过。那种阅读上的欢愉,只有读海勒的《第22条军规》和卡尔维诺的小说时才会有。但冯老师的调子和海、卡二位还不一样,如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互联网,他一定会被称为杰出的网络作家,因为他的文风那么精悍,同时又那么漫无边际。我随便打开《重入樊笼》的某一页,里面就提到了捕鲸、维丘纳星球、读过哈佛的中国军官和卡尔•马克思。他最佳的小说无疑是那本《五号屠场》,在里面照例有打油诗、波音飞机旅行和541号外星球,却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反战小说。他在22岁时作为盟军战俘,经历了盟军对德国城市德累斯顿屠杀式的轰炸,此后他花20多年酝酿这本书,其效果可以与另一本从诞生到影响都与它极其相似的黑色幽默小说《第22条军规》媲美。美国人迪克斯坦写过一部讨论60年代文化的著作《伊甸园之门》,在书里,迪克斯坦颇为踌躇,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让冯尼克特的《猫的摇篮》还是海勒的《第22条军规》成为黑色幽默派的冠军。几经犹豫,由于海勒写了一章“不朽城”,猛烈抨击各种社会不公,迪克斯坦才勉强把冠军判给他。那是一章口号式的呐喊,比如“他不知道在他自己那繁荣富有的国家里,这天晚上有多少人仍处于赤贫状态,有多少家庭仍住在贫民窟里。”这种毫不黑色幽默的词汇,当然是一名优秀作家与垃圾作家的分野,没有如此怜悯悲愤之心的作家,往往都是垃圾作家。小冯老师的《五号屠场》其实也做过这种努力,只不过他写到爱是以541号星球、自嘲或乳房的方式,而写到我们自己的星球,他的语气就严格直白多了:
“全世界每天平均有32万4千个婴儿出生,每天平均有1万人饿死或死于营养不良,就这么回事。此外,有12万3千人死于其他原因,就这么回事。世界上每天净增19万1千人。人口统计局预计,在2000年以前,世界人口的总数将翻一番,增至70亿。
‘我想他们那时的生活都不会好。’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奥黑尔应道。”
不能说海勒的呐喊和小冯老师的数字癖哪种更好?但不管好不好,这是他们跨过写作爱好者和一名真正作家分野的标志,这种内在的写作马达,本来就不该用好不好来衡量。
我买的最后一本冯尼古特的书是《没有国家的人》,也是他的最后一本书,这本书同样不能用好不好来衡量。在《五号屠场》中,主人公毕利摆脱了时间的羁绊,自由在时间之门里进出,包括一生中各种尴尬、惊险、精彩、悲伤以及被外星人绑架的片断。冯尼古特死了,有很多悼念文章,其实,小冯老师未必欣赏这些学究式的缅怀,他的一生也是一本书,正如他自己所写:
“现在我已经写完这本关于战争的书了……书的开头是这样的:
听:
毕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