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左右,有风声说,上海与纽约、巴黎和伦敦一齐,被人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世界性大都市了。这消息,从住在上海的外国侨民那里辗转传达到上海普通市民耳朵里,真正让一直在世界面前很谦虚的上海人受宠若惊。在战争的阴云四布时,竟可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城市比肩。这上海人多年来不敢多想的热望,像少年时代的单相思,总是自卑而纯真地深埋于心底。这时,竟然梦想成真。于国家来说,它标志着终于摆脱东亚病夫的贫弱之态,于个人,微小的生命终于在有限的生存里遇到了一个好时代。多年来饱受创伤与怨恨的城市人的自尊心,终于得到真切的安慰。
带着满心惴惴不安的惊喜,打量自己的城,在1934年。想想看,1862年时还是一条烂泥跑马道,开初是为平定太平军修的行军道,后来,又为修跑马场加固。转眼,它就成了上海第一条西式的马路。马路两旁,一栋栋美国式的公寓大楼造了起来,有钢窗、腊地、热水汀,大楼的门厅里,两部电梯中间,装着椭圆形的长镜子,那曲线,是时髦的art-deco式,它们比巴洛克的线条加长了一点点,还更僵直了一点点,在繁复奢华里加进了颓废和阴郁,因此显得很摩登。大楼就造在马路边,1908年开通的有轨电车的当当声被街道放大了,传上楼去,回荡在客厅和卧室以及门厅里。站在门厅里的衣帽间前挂大衣,都能听到电车靠站的叮当声,这动听的市声,象征着这个城市的现代化——好像白兰度演的电影里的声音一样。如此景象,对一条起始于李鸿章军队的栈道的马路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迹。当初那支军队出征,连是否能保住新生的租界都还不知道。这大楼里的生活,总是让人联想起好莱坞电影里那些兴致勃勃、没有拖泥带水过往的城市,特别是年末时,那里的人家,将一棵顶上插了银色大星星的绿色小枞树放在窗边,从王家沙点心铺就能看到。岁末,在王家沙的方桌前吃着鲜肉汤团,遥望着那些人家玻璃窗里的圣诞树,人们心中真是惊异上海生活的西方化。
大楼的底楼,商店一家家排开来,什么都有的卖,从西伯利亚皮草,到西式女装鞋袜,到印度手工珠宝,与南京东路的情形略有不同的是,它们大多是西式商店,没有中国人街市的嘈杂,卖的也都是昂贵的时兴货。最最有名的,是那条街上有两家白种女人开的时装店,引领着全上海的时髦。女客人进得店堂去,对女主人说自己想要如何打扮,女主人都不一定听得进去,她撩起眼睛来看你一眼,说:“噢,知道了。”就自作主张给你从头到脚搭配好了。而且,果然是比你自己搭配得更得体。所以人们传说,一个传统的乡下小姐从时装店里走出来,就变作焕然一新的都市丽人。上海人就称之为清水变鸡汤。
沿着1891年栽种的法国梧桐树一路向西而去,一路都能看到霓虹灯做的店牌,夜晚到来,闪闪发光。那一路上,舞厅的跳舞池装备有弹簧地板,电影院各几条街口就有一座,有的专放好莱坞新片,有的却是专放第二轮电影的。还有以栗子蛋糕闻名的咖啡馆。上海人和来上海的人,都格外地喜欢新式东西,于是,咖啡馆就是老少咸宜的新生活象征,喜欢不喜欢咖啡倒变得不要紧了。如那些美国式的大楼象征着对三代同堂生活方式的放弃,咖啡馆这样舒适的公共空间,象征着市民生活中更多的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它看上去与中国江南的传统茶馆功能相似,但女人对它的喜爱和流连,以及它来自于异邦的奇异芳香,使它成为摩登的象征。乡下小姐在这条路上的传奇,更暗暗符合了这座城市对新生活做投机的幻想:只要找对了地方,旧貌变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