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让“文化”和 “民生”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时下最热门的话题。 民生不仅包括衣食住行，也涵盖精神生活和文化需求。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济越发展，民生越重要，文化在民生中的地位越高。人民群众不仅需要丰实的物质保障，更需要精神支撑和文化娱乐来“提神”。

赵本山作为中国本土文化创意产业的代表人物，已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他那夹杂着乡土浓郁“地气儿”的表演为全国观众带来欢乐，成为历年央视春晚舞台上的重头戏。他所创建的本山传媒集团使二人转这一东北民间艺术在新时期得到复兴，并走向世界。

那么，主角永远是农民和黑土地的民间小品如何被大众接受和认可？如何与时代结合，以俗见雅，在传承和创新中，一步步地从田间炕头，登上了全国乃至世界的大舞台，甚而在对外文化交流中，发挥民间外交的作用？传统的本土文艺是通过怎样的改良和创新，产生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亲和力？

带着诸多问题，本刊记者踏上黑土地，访问二人转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最受观众喜爱的“小品王”、本山传媒集团董事长赵本山，感受本山的艺术人生，聆听他的心灵独白。

一位民间艺人，成功地登上了央视春晚，而且20余年长盛不衰，成为无可替代的“小品王”；一位优秀演员，转投文化产业，同样风生水起，引领濒临生存困境的二人转迎来前所未有的生机。

记者面前的赵本山，既不是观众们熟悉的春晚舞台上的农民大叔，也不是娱乐媒体追捧的文娱大腕，这位“小品王”在记者面前是见地独到的思想者，娓娓讲述他的艺术哲学。随着他的讲述，我们逐渐明白为什么他和他的作品那么受欢迎，为什么民间传统艺术二人转经他的改良能“登堂入室”走进现代剧场，为什么已经符号化的赵本山能带着他的“中国脱口秀”走向世界。

所有艺术的语言都是“心的交流”

人民画报：从1990年登上央视春晚舞台到如今，你的小品是每年春晚观众最期待的节目，你陪伴中国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除夕夜。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你一直活跃在“中国最大的舞台”，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赵本山：其实第一次上春晚演《相亲》，那时候我的表演刚从二人转脱胎，不知道是啥效果。但是我有自信，只要让我上，观众指定能喜欢。前边别人演的我全看过，谁演的东西可乐，我能判断。其实我的笑点不那么低，能让我乐出来的东西，说心里话不多。

在舞台上表演，所有语言都是心的交流，不用心是演不好的。演出不是楞喊，喊来喊去不走心，光等待排演好的“包袱”，那不会好看。演出是要掌握分寸。这么多年，我有信心自己的审美标准是准的。作品行不行，跟学生一闹（东北方言，“说”的意思）就通，上台一试就好使。我的演出要达到的效果是，虽然排演过好多遍，但看起来不造作，像即兴，很自然、流畅地随下来。比如我的好搭档宋丹丹，无论排练了多少遍，都能保持流畅的感觉。还有范伟，我们之间表演合作很和谐，相互之间会给上劲。但他们都怕我随便加词儿，接不住。说心里话，我在舞台上演出从未紧张过。如果几夜连续睡不好觉，是怕对方紧张，我怕我的词说不准，他接不上了。

我和小沈阳、丫蛋儿演《不差钱》那年，他们紧张得脸都在跳，手都是凉的。你们看到的现场直播，我一下拉丫蛋儿坐我怀里，其实没那么排演，我就是让她放松，攒着她的手，也就稳了她的心，正好也是爷爷和孙女的感觉。

我特享受演出的过程，任何场合表演，都很放松。但有时候表演也怕观众太热情了，那个瞬间一下子把你的激情弄起来，结果就演大了。春晚的毛病就是那个气氛让所有的演员都像打了鸡血，怕底下听不着，结果越喊声越大，不小心就演过头了。

人民画报：你的作品、演出题材始终都是围绕农民、农村，特别是黑土地的人和事儿。有人说，你是中国农民文化代言人，你怎么看？

赵本山：每一天我都在想，我必须演农村的作品，演底层人。尽管我现在有这个有那个，但都代表不了我的心，我的心是在小人物这个堆儿里。我过去祖祖辈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是农民，是从穷日子过来的，我的感情在那儿。

我过去没成名前唱二人转，一步一步走到中央电视台演小品。这些年下来，观众喜欢我，就喜欢那个农民，还必须得戴那个帽子。作品呐，怕拔高。一个人到了一定程度，就开始讲究说话方式了。但是演出你要忘掉你的位置，忘掉这个高度，不能端着演，还是平实地演小东西、小人物、小角色，离生活近，人物没变味。

人总是这样，没出名的时候真想出名，但他一旦出名了，生活的圈子变了，所有对他的恭维和人们渴望看到他的眼神，让他会变，会假，找不回真了。其实，一旦走到这儿，是很危险的。但是，还是要回去，找找当初的感觉，找回淳朴，想一想当初想吃个馒头都很困难的时候，恰恰那是人生最真实的时候。从一个民间艺人走到春晚，这个路是我走过的。所以，我心里清楚，要保持一个淳朴的心态，无论你拥有什么，都是社会的，这样你就不会飘起来。

对于春晚，我心理压力也大，哪年过年我不得一场病？到我这个年龄了，也不图上它混名。但是一批老百姓还说想看你，看你表演之后再放鞭炮，吃饺子。这是谁都能做到的吗？你还不珍惜，你能休息吗？不能。到这个时候你就得较劲，今年拿个啥玩意儿，明年拿个啥玩意儿，人家能满意。这是最愁最上火的。

观众想看你，这是任何一个演员都应该珍惜的。你是演员，这是你的战场，不上你就等于是逃兵。人们需要你，只要你有一口气你就上，我是这样。什么时候人家看烦了，选择不看你了，你可以下来了。我现在不在乎那些光环啊什么的，甚至想要能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艺术的生命力在于“真和美”，要能让观众快乐

人民画报：小品和春晚成功后，你为什么把时间和精力投向了二人转？二人转那么“草根”，是最民间、最乡土的文化，你把它搬进了票价不扉、非常时尚的大剧院，你的刘老根大舞台已在多个省市落地开花。这种转变是如何完成的，如何把最乡土的民间艺术变成一个文化产业？

赵本山：二人转这门艺术三百年，始终在民间土生土长。我从小学了十几年二人转，通过上春晚，让大家认识了我，但是我的小品风格，包括我的表演，跟二人转的“根”有直接关系，这么多年还能坚持在这个舞台上，跟二人转的生命力也是有关联的。

传统的二人转一直在民间，大都市很少，主要在田间地头，在老百姓当中。最土的二人转有一点“黄”，直到现在有些小剧场演出还有这方面的情况。对这种民间艺术，我的主张一直是要保留传统，也要适合当下。原汁原味，一成不变，不可能往前走。怎么适应现在的社会？所以我提倡绿色二人转，“绿色”不仅仅反对“黄”，还象征着天然。二人转最珍贵、高贵的东西是它渗透着一种淳朴和真。我觉得，真是最美的。

二人转的“真”，包括上台的状态真，表演的人物真，给予观众的情绪真。当初组建刘老根大舞台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很多优秀的二人转演员，甚至有当时我都不具备的很淳朴的东西，那不是装出来的，我那时已经十来年没再看过二人转，我要通过他们重新往回找淳朴的状态。一个演员能给观众最好的东西就是真诚和朴实。现在让我欣赏一门艺术，我就知道谁在假演，谁在动真的。这就像一幅年画一样，这里头可能没有山没有水，就是一个娃娃抱着一条鱼，但是你怎么看它都有一种过年的气氛。

二人转可以俗，不怕俗，这些年我本身就是一个俗艺术的代表者，但是不能庸俗。俗和雅并不矛盾，它们是艺术的不同分类，别把它们对立起来。而如何在俗中见雅，这是我们要把握的。它带着天然的土腥味，不“洗”是有些臭，但洗得太干净就没味儿了。

二人转艺术的第一功能是让人快乐。在我心里，让人娱乐要比教育人强。一部艺术作品板起面孔教育人，效果不会太好。大家上剧场，不是受教育去了，而是想休闲快乐。二人转也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对快乐宽容的时代。所以，我们一点一点努力打磨节目，能够让所有人接受，让全家几辈人同时坐在那儿笑，又笑得很健康。这就是一门学问。

对二人转来说，它三百年前就是市场的产物，市场是它的唯一生存目的。最近几年刘老根大舞台的演出几乎每场都是满的，有时买不到票。每天剧场里的表演，可能只有一段传统的二人转，更多的是有点五花八门的表演，像五项全能似的。它叫二人转，但其实它把这个时代正时髦的东西都装在里边，用最自然的方法串在一起，所以观众喜欢。有人说这二人转味道不对，但其实看过的都说好，没有一个说不满意。

我们要把这个艺术发扬光大，我们要保留这个艺术最传统最珍贵的东西，但是必须要适应现在的社会发展。我们不适应，不往前走，不创新，指定是死亡。所以，我们每年都在想，这表演怎么变一下，舞台风格怎么变一下，社会上的表演突然又出现什么是受欢迎的。这个嗅觉起码是要清楚的。

文化品牌一要品质，二靠德行

人民画报：你现在是本山传媒的董事长，旗下有剧场、有影视剧、有艺术学院，已经完成了从一个单纯的文艺工作者到文化商人的转型。在整个转型和发展过程中，必定遇到困难，你怎么解决？

赵本山：想要把企业做成百年老店，不是一朝一夕的。树品牌首先得有好品质，你拍的戏，你的舞台，节目质量要过硬；二是生产这些产品的人的德行也很重要，没有德行的人也不会生产出好产品。

本山传媒像个大家庭，我视学生如自己的孩子，无论有任何毛病，我都给他机会改，但是违法违规缺德的事不能干。管理他们，我费了很多心。最重要的还是跟他们心与心的连接。他们拿我当一棵大树靠着。我也说了，当有一天我这棵树，叶也掉了，也没啥养料了，你们得存在，这个集体得存在。离开了谁，这个队伍都得存在。这是一个考验。百年老店的品牌是每个细节堆积成的。

企业管理者要有胸怀，如果没有胸怀，不会做大。要是小心眼，瞅谁都别扭，都原谅不过去，那你怎么做企业？我不是把自己说得怎么好、没毛病，人都有毛病。但是，我希望我的员工如果有一天离开我的企业，是恋恋不舍地走，流着眼泪走。而不是说，我可算能走了。要有人性化管理，还要制度化。在我的企业里是创造快乐，如果我们这帮人待在一起不快乐，那怎么能给别人带来快乐？

我在公司给大家开会，要求公司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经济效益不是我们的主体。我要多做一些公益慈善，特别是面向农民群体，可是我不太想被媒体关注和报道，有时候媒体关注多了反而有负面效应了。我也不会去搞什么赵本山基金，不用别人的钱，自己有钱了就做。多做一些对社会对人有帮助的事，不是做秀演一下，无论做什么都要用心做。现在我针对农村有一个慈善计划，我将来可能大部分的心思都留给这个事。对一个企业来讲，不知道慈善，不学会善良，它就发展不下去。我做这些事是想潜移默化，对我公司全体员工是有影响的，我也希望我这些学生们富了之后也能做一些这样的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本山传媒还在，而且还是那么活跃，那就算成功了。

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

人民画报：你不但希望将东北的二人转变成中国的二人转，还希望将它变成世界的二人转。让外国人也喜欢二人转，对此，你怎么让作品在吸引本土观众的同时，也吸引海外的观众？

赵本山：文化要对外交流还需要时间。首先，传达的东西是我们民族的，最起码要了解五十六个民族，了解国情。第二要用心，要从心里爱这个国家，了解这个国家。一个演员不爱国，不知道尊重这个国家，不知道活在这个国家是多么光荣的事，就不会做得好。要热爱大家，才能热爱小家。

文化是对外的窗口，西方对中国的深层了解其实不多，文化交流要一步一步来。我们有不少对外演出都是外方来邀请的。比如，日本大使馆的领事就邀请我们今年去交流。在国外，老外进剧场看二人转，也哈哈乐。国外快乐的习惯跟咱不一样，他看不懂，但他们容易受感染，瞅别人乐他也乐，而且是真开心。

国内的团体到国外演出，老想着要适应一段，来一段国外的东西。我觉得大可不必，来就来我自己的、最民间的。我是中国人，上那儿说英文，没必要。在国外，我也是老外，干啥适应别人，你要想法看懂，就去学中文。其实艺术就是从内心发出来，比如舞蹈，只要你动起来，相互间是可能理解的，这是无声的语言，像卓别林谁都看得懂，我想二人转也一样。

我到任何国家和地区演出，进任何一个剧场，从来没惧怕过。我们去台湾，全场轰动，事先完全无法预料演出效果那么好。文化相通，是亲切的。我们没有去揣摩台湾观众的口味，就是演自己的东西，但他们就觉得有史以来就没看过这么找乐的东西。节目演了这么多回，包括在沈阳刘老根大舞台的演出，都没超过台湾那次。他们笑的原因是啥？不知道。后来他们组织专家学者再研究也没找出原因，只能说东北特有的东西带来了快乐。

文化要有自尊、自省，最后就能带来自信。改革开放之后，道路越走越宽，我们出去受欢迎，证明这条路是千真万确的。提倡文化大发展，我们要思考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是一个什么文化身份。

我坚持的是传播快乐文化。从我在农村出生到现在，中国的变化非常大，全民族都该珍惜这中华民族腾飞的时刻。但是我也觉得现在大家温饱都解决了，反倒缺少快乐。金钱上的穷不可怕，精神上的穷才最可怕。这就需要文化的传播，需要树立文化自信和自尊。找回信仰、信念，找回淳朴，才能让人真正拥有快乐。能给人带来快乐，这价值远远超过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