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熟识的街道,破落的厂厦,鲜锐的雕塑,小资情调的咖啡馆,商业与艺术的互相借用,眼前是798的高大烟窗,穿梭在画廊与街道间的,是手握照相机的游人。
第一次来这里是十年前,我刚完成一项“玩具工厂”的研究。一到798,马上想到接续做一个“艺术工厂”的项目。2003年,此地还未火起来。我难掩兴奋之情,心想,中国崛起,革命时代的硕大厂区,化作先锋艺术的大熔炉,研究价值鲜明:798的“精神劳动”,可对比在东莞玩具厂的“体力劳动”。及后很快拿到了研究经费,奋力投入田野考察,却想不到那是我研究生涯的一个难以释怀的遗憾,多年来报告还是写不出来。
那年头,我和研究助理,在798内区租了公寓,一天到晚在巷里,犹如孤魂野鬼,结识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家,时隔多年,都淡忘了。今天重游,当年情境,又一幕幕呈现脑海。那个顶着大肚腩的画家,当年意气风发,每夜带不同的美女回家。地产商看中了他,干脆把他请到豪宅小区,每周在大堂画画,好让楼盘卖贵一点。我还跟着他去看那盛世楼盘呢!年月过去,今天我走到他以前的工作室,已是人面全非。小院夷平了,换上一个时尚店子。滚滚红尘,他摇身一变,成大商贾了么?还在搞艺术还在泡妞么?
冬日苦寒,幸而午后阳光温暖,在大街上走,又想起了当年“大山子艺术节”,我因研究之便,参与“非洲鼓”巡游。那天798人气鼎盛,游客如山如海。我和二十多个北京青年,由美国来的艺术家带领,边打鼓边巡行大街小巷,鼓声与路人的欢呼声,凝结在那阳光灿烂的记忆。
香港文人走进798,总有羡慕之情。尽管今天798已商业化到一个令艺术家反感的田地。但毕竟,有如此一个硕大的空间,古老工厂的砖瓦仍在细述大时代的历史絮语,无数知名的或是新晋的艺术家,在此地冒进创新,798奇妙的化学作用与连锁作用香港文人梦寐以求,却在地狭人多的香港难以实现。
在大山子暂住的那年夏天,最常光顾的是“时态空间”前边的一家餐厅。两层的玻璃屋,由一个日本汉子经营。我隔天就在二楼由中午坐到日落西山。今次重访,日本老板不见了,玻璃屋不见了。当然,作为798的地标,“时态空间”展览区仍健在。我走进那拱形天窗的大展厅,熟识的记忆马上活跃起来。令我惊奇的是,餐厅那一小角落,还留住多年前的几张大照片——风尘女子现身说法,全裸出镜,自按快门拍摄,身边是几个穿西装但脱掉裤子的中年汉。当年是整个大车间几十张裸照展示的,还有女主人翁亲笔书写的千言万言,手写原稿在裸照旁并列,侧写时代巨变之下,农村女子面对花花世界的坦白感言。经过这么多年,798人事翻新,但这个浓妆艳抹的奇女子,仍然站在谜样的空间,给我一个记忆的坐标。
从“时态空间”走出来,眼前是一部古老火车,站在古老的铁道上,给游人恍惚地老天荒的景观。旁边是一部超现代跑车,纯黑发亮,形态科幻,再配上一个美艳女车手。原来在拍广告,围了一群旁观者。咔嚓咔嚓,照相机快门不断颤动。情景似曾相识,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五部跑车,红、黄、蓝、绿、黑,就在798大街上,性感模特在摄影师镜头前搔首弄姿。当年与今日,互相呼应;798的刚烈外观,跑车的速度与线条,拼贴女人的性感与曲线。艺术的商业化,商业的艺术化,似乎是798的恒常动力。
这个研究项目千头万绪,多年写不出报告来,是因为我这个香港“学究”水平不够,还是798有什么魔咒把我迷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