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巴黎，深夜。

六名年轻人正在秘密筹划一起偷盗案，他们聚集在埃菲尔铁塔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在行动前再次确认了周密的计划，之后便火速消失于夜幕之中。

他们在街道上打开一个窨井盖，顺着梯子爬向地下隧道，布满电线的水泥隧道内直达目的地—巴黎电信部地下室。通道的出口处有一根横杆挡着，但体形纤瘦、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只要稍稍侧身就能通过。爬出通道，来到这幢建筑的底层大厅后，这些年轻人很快就在保安室找到三把钥匙和一本进出记录，空荡荡的大厅内根本没有本该上岗的保安巡逻。

六名闯入者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楼内索寻数个小时，直到在一张书桌的抽屉内找到巴黎全市地下隧道的详细地图。他们迅速影印了每张地图，并把钥匙放回保安室，悄无声息地离开电信部，迎着日出，回家睡觉。没人知道他们来过，由于行动完成得太顺利，以致参与行动的娜塔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在梦里，一定比这难多了。”

被遗忘的文物

这起暗中进行的盗窃不是抢劫团伙所为，亦不是间谍活动，而是一个名叫“UX”（Urban eXperiment的缩写，意为“城市实验”）组织的行动。这个组织类似一个艺术家团体，但不同的是，他们探索的不是先锋艺术或奇特发明，而是专门喜好老古董。组织的理念是“修复我们这个城市中，那些被政府遗弃或没有能力维护的文化遗产”。

UX大约有100多名成员，根据每个成员的兴趣和特长分成很多个小组，有制图、隧道工程、砖瓦工程、内部通信、档案学、修复工程、策划文化活动等。这些小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专司渗透工作的小组，负责在博物馆晚上关门后潜入，关闭警铃，并找出管内水电或瓦斯管线；通信小组以密码、手机或电台等各种联络方式，向组织成员传递丰富的资讯。成员们可以自由往来于不同的小组，组织没有宣言、没有宪章、没有规章制度—要将组织的行踪保密除外。入会资格仅限于组织成员的邀请，会员不仅没有任何报酬，相反他们还经常要自掏腰包投入到不同项目的建设中。

“要偷一幅毕加索的画作其实一点儿也不难。”拉扎尔·昆斯特曼告诉我。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头顶微秃、言谈机智幽默的四十多岁男子，是UX最早期的成员兼非官方发言人。我们俩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喝着浓郁的意式咖啡，谈论着2010年5月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失窃的那幅价值一亿欧元的画作。

巴黎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早有预谋的犯罪，盗贼对博物馆的安保系统动了手脚，所以能够轻易地进入馆内实施盗窃。昆斯特曼则认为警方得出的结论只是为了搪塞媒体和公众。“其实盗贼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聪明，他只是发现了博物馆的安保系统形同虚设而已。馆内有很多警报器，你一定以为它们是全天开启的，其实它们只在凌晨两点后工作，那些保安则常常玩忽职守。而博物馆为了能够随意改变室内空间结构，采用的是用于分隔建筑物室内空间的干式墙体。”昆斯特曼挥舞着拳头说，“这些墙面不堪一击，如果盗贼是老手，穿墙而过更是小菜一碟了。”

看昆斯特曼对博物馆内部的结构了如指掌，我忍不住发问，是不是UX偷走了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的画作？因为这样不正能狠狠地提醒那些自鸣得意的法国政府官员，他们在保护国家文物方面做得有多糟糕？昆斯特曼斩钉截铁地否认：“那可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

UX曾做过一份详细的巴黎博物馆安保系统调查报告，调查结果有理由让组织成员对那些价值连城而又脆弱不堪的文物命运深感担忧。然而，巴黎这座国际大都市的文化机构却对报告不以为然。

有一次，一名UX主要成员发现了一家大型博物馆中严重的安保漏洞，她写了份详尽的示意图，并趁夜深人静之时，把它留在保安室主任的书桌上。结果，主任非但没试着解决安保漏洞，反而报警要求捉拿入侵者。昆斯特曼认为，即便发生了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盗窃事件，相关部门也没有引起足够重视，那些建筑的安保系统仍然糟糕透顶。

“法国的政府官员们，只顾着保护和修复被上百万人景仰的地方，比如卢浮宫，却对那些不怎么有名的文化遗产置若罔闻。对那些不被公众所知的文物，哪怕只要一百美元就能修好，他们也懒得管。”昆斯特曼说，UX恰恰和官方的态度截然相反，他们愿意花时间、金钱和精力来照料这些“被遗忘的文物们”。

昆斯特曼曾在接受《泰晤士报》专访时表示：“我们是这个低效率、官僚化政府的对立者，期望依靠政府的行政系统解决那些我们觉得重要的事情，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如果你想要自己干，那就要以秘密的方式去执行。”

地下世界

其实UX进行的第一次行动完全是偶然。

1981年9月，一个名叫安德雷的高中生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自己是如何和朋友皮特经常秘密潜入那些所谓戒备森严的地方，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位于拉丁区的先贤祠。同伴们要求安德雷带他们一起冒险。大话已经说出，为了不丢面子，安德雷只好硬着头皮带他们进入先贤祠，躲在里面直到关门。结果既没有保安也没有警铃，他们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在里面过夜。这件事激发了这些年轻人的好奇和冒险精神，他们自问：“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不久后，昆斯特曼加入到安德雷和皮特的行列，他们很快从电信部将巴黎地下隧道的地图搞到手，城市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庇护。在那里，有几百英里的电缆线、四通八达的地铁、纵横交错的地下水渠、地下墓穴、大面积采石场。就像电脑黑客悄无声息地侵入网络世界获取重要信息那般，UX成员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地下隧道进入那些看似戒备森严的著名建筑。

除此之外，他们还定期在地下隧道里举行艺术活动、电影节或诗歌朗诵会。不久前，巴黎警方在废弃的政府大楼地下室，意外发现一座神秘的电影院，里面设备齐全，除了电影银幕、放映机外，还有餐馆、酒吧和电话，令人惊叹不已，这些全部都是UX的杰作。

有一年夏天，UX举办了主题为“城市荒漠”的电影节，展示在这座城市里被遗忘或未被充分利用的空间。他们认为举办这一电影节的理想场所应该是一处废弃场地。成员们选择了1937年为巴黎国际博览会而兴建的夏乐宫地下的一间房，他们已经无数次来过这个地方，并把它改造成合乎他们使用的格局：有一个酒吧，一家餐厅，放映厅能够容纳20人，还能举行一系列沙龙活动。夏乐宫的一部分后来成为法国电影资料馆，更让这里的地下空间成为举办电影节的不二之选。“每一个社区电影院都应该是这般模样。”昆斯特曼说。

在隶属于UX的众多小组里，最著名的莫过于Untergunther，其主要任务是修复，小组成员有许多曾是上世纪80、90年代住在拉丁区的学生，那时流行在巴黎的地道里秘密集会。长大后成了建筑师、历史学家、钟表师的他们，依然热衷地下文化活动，有些还曾修复过十二世纪的地窖和百年城堡。该小组宣称，已经在巴黎各处进行了15次秘密修复工作。

至今，仍为Untergunther所津津乐道的项目，是他们在先贤祠修复古钟。先贤祠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于1789年建成，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祠内安葬着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大仲马等文化名人。UX成员曾多次在这里的地下室秘密放映电影，举办画展，还上演过话剧。

在2005年于先贤祠举办的一次文化活动中，UX的联合创办人简·巴蒂斯特·沃特（Jean-Baptiste Viot，鲜有的使用真名的UX成员）仔细察看了建筑内年久失修的古钟。据史料记载，这座精美的机械工艺品自1790年便被安放在这里。

为奢侈钟表品牌宝玑工作的沃特是名专业的钟表制造者，他第一次来到先贤祠便对这座古钟一见“钟”情。那年9月，沃特说服UX里的七名成员与他一起进行古钟维修工作。虽然修复古钟的念头由来已久，但却从未像此刻这么迫切，因为氧化作用正在肆虐地侵蚀着钟体，不用多久修复此钟就将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要修好，除非把每一个零部件都拆下换掉，重新组装。“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修复，而是复制了。”昆斯特曼说，修复小组的八个人很看重这项任务，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倾注在这个项目上。

进入先贤祠是该项目中最容易的环节。一天晚上，趁着先贤祠关门，八位Untergunther小组的修复者悄悄地留在室内，在楼梯附近找到了一扇锁着的侧门，而这段楼梯就通往他们后来的藏身之地。

安顿下来之后，他们在建筑圆顶下的隔层搭建了一间工作室。“那地方类似于空中楼阁，就连保安都没去过，在那里你可以从相当于15层楼的高处俯瞰巴黎塞纳河畔的美景。”昆斯特曼如此形容道。他们在工作室里装上了电线和网络，还配备了包括靠椅、桌子、工具箱、迷你酒吧、书架、冰箱、轻便电炉等长期做工需要的全套装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爬上工作楼梯，将木材、钻机、锯子等需要修复古钟的工具一一送到工作间。

正如现代艺术博物馆糟糕的安保系统，可以让盗贼不费吹灰之力就盗走名画，先贤祠的安保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保安并没有对进进出出的人产生任何警觉。”昆斯特曼说。当然，八人小组也早备好了假的工作证，上面有照片、微型芯片、建筑全息图和条形码。只有那么几次，保安会问：“你们在这里夜间干活？能出示下工作证么？”“当然，请看。”“哦，好的，谢谢。”

工作室搭建好后，就开始正式开工。首先要弄清楚古钟究竟是如何老化成这样的。小组成员们发现它极有可能是被故意弄坏的。看起来好像是某个人，也许是先贤祠的工作人员想着偷懒，不愿给古钟每周上发条，于是就重重地用铁棍击打擒纵轮，把钟弄坏。

UX成员把古钟的内部机械拿到工作室仔细研究。首先，他们要彻底清洗古钟。从底楼的公共卫生间接3升水，加入500克可溶性强的肥皂和25毫升氨水以及一汤匙草酸，在140摄氏度的温度下充分混合，小组成员用这个配方清洗表面。然后，他们修复了古钟的玻璃罩，更新了破损的皮带轮，煞费苦心地重新组装了被故意弄坏的擒纵轮，还配上一个新的摆锤，总共自费4000欧元，用将近一年的时间修复了这座古钟。

那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听到这座自上世纪60年代后就再也没发出过声响的古钟，在半点整点时发出清脆的钟声，都感到惊讶不已。

盗贼？特工？

昆斯特曼说：“2006年夏天修复成功之后，小组内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讨论是否应当让先贤祠的管理者知道古钟被修好这件事。最终我们决定告诉他们，因为这样他们能按时给古钟上发条，使其正常工作。”他们打电话给先贤祠负责人伯纳德·简诺特，并希望能够当面作详细说明。“一开始他认为这是一起恶作剧，但当我们把修好的古钟给他看，并把他带到我们的工作室后，他倒吸一口冷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Untergunther小组如此轻易就潜入先贤祠，并堂而皇之在保安眼皮底下工作一年之久，让国家博物馆中心无比尴尬，他们非但不对小组成员的贡献表示感激，反而决定以“非法侵入及破坏文物罪”将UX告上法庭。罪名成立的话，UX成员最高将被处以一年有期徒刑，外加48300欧元罚款。

对此，昆斯特曼用嘲讽的口气说道：“如果我们因修复古钟而被判刑，那将创下司法史上的最大耻辱。在其他国家，像先贤祠这样的博物馆，其馆藏的珍品一定会被妥善维护保存。但在法国，若我们不修复古钟，这宝贝就如同废铜烂铁般被人遗弃。”

政府部门最终输掉了官司。在法庭上，检察官认为政府控告UX的行为是“极其愚蠢的”。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时任先贤祠副馆长、现任馆长帕斯卡尔·莫内居然雇了一个钟表匠，要求他把古钟重新弄坏。好在钟表匠不肯这么做，只肯松开擒纵轮上的一个螺丝，于是那座古钟的指针永久地停留在10点51分。不久，UX派人把擒纵轮从古钟上取下由组织代为保管，期望有一天某位更加英明的负责人能欢迎这枚零件的回归。

八年前，法国政府甚至还不知道UX的存在，当该组织第一次曝光在媒体前，有些人曾将其成员视为危险的违法乱纪者、破坏分子、游击队员、盗贼，甚至是恐怖分子。如今，在支持者心中，UX成员就是身手敏捷的特工与敬业的考古工作者的完美结合。而在官员们眼中，他们却是一群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人。

小组修复古钟的初衷不是为了让政府难堪，倘若他们有错，就错在故意误导外界对UX组织的定性。该组织成员承认，在与外界沟通时他们确实在误导政府职能部门，让对方觉得该组织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并试着将自己隐匿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昆斯特曼说：“我们觉得法国政府暂时没能力修复这些古迹，所以我们就自己干。至于之所以要秘密进行，是因为我们想安安心心把工作做好，尽可能在项目完成过程中少受干涉扰乱，这样效率才会更高。”

我问昆斯特曼，他们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地方和文物？他有点不耐烦地反问我：“你家养植物吗？你会每天给它浇水吗？你为什么给它浇水呢？因为它们很脆弱，需要精心呵护。这就是为什么保护这些被人遗忘的文化遗产是那么重要。”昆斯特曼说，他们修复的目的并不是让所有东西都重新使用。“如果我们修复一处防空洞，当然不希望有炮击轰炸而让人们重新使用它，我们只是希望竭尽所能让其恢复原貌。我们做的修复工作让一些被遗弃的古迹焕然一新，在这其中，我们自己也收获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听说Untergunther最近正在忙着完成另一项修复任务。当然，进行修复活动的地点仍然是最高机密。我恳求昆斯特曼描述一下地点的特征，他却表示不方便说太多：“描述得太详细就会被你猜到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地方在巴黎南部，建筑的现状与其悠久的历史相去甚远。”

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独自走在拉丁区的街道上，猜想着昆斯特曼所说的那个地方。瞬时，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在我眼前都幻化成无限可能。不管这次的修复地点在哪里，我都知道，每一座暗夜里的建筑都是一场好戏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