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宋之问贬居岭南,写下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诗句,一千多年后的我产生了强烈共鸣。我离开故乡近二十年,每年回家探亲一次,故乡与我互增陌生感,年复一年,我终于变成一个彻底的外乡人。有一回从省城坐的士到益阳县城,竟找不到通往兰溪镇的路口,面对崭新的柏油路和陌生的长桥,我哑然失语。这几乎是在家门口迷路,开口问人时,有种荒诞感。
兰溪镇距益阳不超过半小时车程,公路上铺着鹅卵石,车轮轧过时咯吱作响。记忆中这段路程充满田园恬静。后来不知哪一天,鹅卵石变成了柏油路,公路边紧趴着两行新楼,车尾扬起的尘土和噪音直接灌进屋里。没有人在意这些,经济利益驱使他们紧占交通要地,每一户人家就是一个大米加工厂,他们不再耕种,农田荒废,到处是谷壳糠渣,工业污染使树木和房屋都蒙着厚灰。
兰溪的大米加工已经远近闻名。人们的确富了。他们在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创造财富,呼吸灰尘,赚钱让他们忘了一切,甚至忽略了花朵的开放和青草的复苏。只有我这种过客,才有闲情想一想贫穷和诗意,商业与污染的关系。
穿过蒙灰的、充满商业浮躁的城乡结合区域,便是给我童年幸福的兰溪镇。它很古老,在明朝万历年间称为兰溪市,到清末已成为益阳县最大的集市,民国时期厂铺、牙行、河运业等蓬勃发展,有“小南京”的美誉。过去的兰溪镇充满古典韵味,木质阁楼、青石板街、谦逊的铺面……它像一个品性良好的姑娘,遭遇时间的损伤,越来越面目全非。有人在外面赚了钱,就把木阁楼扒了,新建起来的现代化小洋楼孤傲突兀,给小镇打了些鲜艳的补丁。
镇里有一个不错的剧院,每次来了戏班子,乡下人都会结伴上来欣赏。后来看戏的少了,唱戏的也改行了,“兰溪剧院”的牌匾摘了,门脸也变了,变得黯然沉寂,仿佛一个倒霉的老人。
每次经过,我总会听到催开帷幕的鼓点与二胡,看到华冠戏服的珠光闪烁,还有三十年前,拥挤的观众席中那个小小的我。
出了镇口,沿着兰溪河往北走几里地,便是我生长的村庄。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条路,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程。河水清澈微漾,清草长堤,堤下垂柳拂水,堤上空无一物,一眼能望出很远。河流是乡村世界的中心,也是记忆中快乐的源泉,这快乐非一个乡村孩子不能体会。像所有河边的孩子一样,我早早地学会了游泳,有一天游到遥不可及的对岸,看见了那边也是一个平凡的世界。有时候坐在岸边,看白色的帆船像时间一样安静地流淌。
只有端午节的兰溪河热闹喧嚣,龙舟下水,放铳响鼓,十里长堤全是人,那种壮观的场面,后来再也没有了,就像花鼓戏、耍龙舞狮等民间娱乐,随着商业意识的潜入,青壮年几乎全部进城谋生,仿佛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不再有人染指一切没有经济报酬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疏离淡漠。
所幸兰溪河还在,然而,它早已不是我从前的河流。
元宵节,耳畔爆竹声如同煮粥。想起多年前河边的十里长堤隔河赛灯,灯火燃烧通宵不眠的盛况,今晚的兰溪河必定只能与冬夜的冷空孤寂对映。在它被截流,变成渔商的水产养殖地之后,它仿佛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被污染的河水布满血吸虫,不能喝,不能游泳,甚至在简单的审美中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它的肮脏与危害。回乡的人们匆匆过完年,已经重返城市。不再有人惦记它。
又一个商业化的举措在改变兰溪河的构图,据说是政府下令种植的速生杨,这种用来造纸的杨树喜欢长一种害虫,对农作物危害很大。它们成长迅速,很快阻挡视线,使环境变得拥挤压抑。它们切割空间,不再能老远看到母亲从镇里回来的身影。我不喜欢它们。正如我不喜欢人们价值观念的嬗变:一个男人安然守家,妻子在城里当妓女,她挣得满满的回来,也挣到了人们的羡慕嫉妒恨。
如今河堤边建了许多房子,形成一道屏障,这一边的草坡也被翻起来种菜,或盖猪圈。面孔相同的建筑在暗地里竞争与攀比。垃圾填平了过去我跳跃过的沟壑。不时有风吹起塑料袋。水泥路连到了家门口。我却觉得寸步难行,于是草草离开,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我情愿去回忆我的村庄,我的河流,无论身在何方,它都温暖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