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无声地来到面前了。
告诉我春天来到的消息,是窗外的濛濛细雨。昨夜,星光还在寒气中哆嗦,今早,细雨飘来,周遭仿佛成了新的世界。
王维有诗云:“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住在城市里的人,没法领略山中空翠的意境。不过,初春的雨,沾在眼帘,也仿佛把人的生命染成绿色。校园的草坪,在春雨的笼罩中,骤然出现了一片鹅绿;杜鹃的叶子,像抹了薄薄的油,翠光闪烁,用不着几天,就会如汤显祖所说:“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了。我仰视天空,让毛毛雨扑在脸上。这雨,如烟,如雾,如粉,如酥,如梦。又如一幅望不到边的软缎,我的脸,被它拂拭,真有说不出的畅快。
春天真怪,这边雨点还在纷纷扬扬,那边却渗出日影了。大路上,孩子们上学,打着青紫色、嫩黄色、粉红色的小花伞,让透明的雨,映照出五颜六色的流光,把春意渲染得更加浓重。孩子们背着书包,叽叽呱呱地打闹,银铃般的笑声,让我猛然醒悟:新学期开始了,又该是老师们用心血灌溉这些小苗小草的时候。
“细雨湿流光”,在雨的幻光蜃影中,我的思绪,也仿佛随着孩子们的脚步,走进了小学校门。
记得在几十年前,我正上小学。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天上也下着迷蒙细雨。年轻的郑老师,教我们这群二年级的孩子,唱了一首歌。歌词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是李叔同谱写的名曲,优美动听。下课了,我没有带雨伞,而一些同学课后留在学校里休息,我便借了一位女孩子的小花伞,打着回家。走着走着,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走进马路旁的骑楼下,放下雨伞躲雨。躲着等着,忽然想起了刚刚学会的那首歌,一时技痒,便掏出口琴,起劲地吹奏起来。过一会,雨停了,我还陶醉在自己创造的音乐气氛中,边吹边走。小花伞却给遗忘了。
那年代,买一把小花伞可不容易,得要花费好几顿饭的钱。掉伞要赔,怎么办?我不敢回家,哭着返校。小女孩知道我掉了她的伞,也哭了。同学们都替我们焦急,大家在课室里七嘴八舌。这时候,郑老师走了过来。原来,她早在旁边观察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一边安慰着我,一边向同学们问道:“小黄没钱买伞,大伙儿说怎么办?”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人主张把吃早餐的钱凑给我,郑老师摇摇头;有人主张捡破烂;机灵的小张却说,我们在手工课上,学习过制作风筝,不如大家制风筝卖钱。提到风筝,同学们都乐了,一齐鼓起掌来。解放前,羊城的大人小孩都喜欢放风筝,也叫“放纸鹞”,每到晴天的黄昏,天上的风筝总会密密麻麻地晃动。制作风筝,真能卖得几个钱。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只见郑老师抱着双手,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星期天,郑老师领着我们找薄纸,削竹篾,煮浆糊,大家在课室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做起风筝来。剪的剪,贴的贴,分工合作,热气腾腾。爱好美术的小朋友,还在风筝上画了花草、蜻蜓、蝴蝶,或者画上飞机,色彩缤纷,十分漂亮。岭南人管叫方形的风筝为“高庄”,弧形的为“大马拉”。我们工作了一天,制成许多“高庄”和“大马拉”。郑老师便领着我们拿到风筝店,让他们收购,一下子就把买花伞需要的钱挣到了,而且还有剩余,可以留着作为集体活动的经费。经过一天的劳动,我们班的小朋友更加团结,对郑老师也更加尊敬了。从那天开始,在我们的幼小心灵里,开始萌发了助人为乐、团结友爱等美德的蓓蕾。
很感激郑老师,我不仅得到了赔偿花伞所需要的钱,还得到了同学们珍贵的情谊,变得懂事了,不那么淘气了。几十年过去,郑老师的形象,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她微黧的脸庞,娟秀的眉目,常在我眼前晃现。她的言行举止,像春天的细雨,“隨风潜入户”,滋润了少年们的心田。
……
如今,春雨打在我的脸上,我像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在小学的校门边,我看见小朋友们向老师问好,不禁想起了几十年前我们围着郑老师唱歌的情景,眉头心上,竟出现奇妙的叠印。郑老师还住在广州吗?如果在,她会是年近九旬的老太太了,她可知道老学生在春雨中对她深情的怀想?
多少年,多少代,多少像郑老师那样平凡而又受人尊敬的老师,一直默默地耕耘,开启少年的智慧,引导少年人上进。他们的心血,像无声的细雨,溶化在泥土中,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们一代一代地离开了杏坛,可是他们的智慧和美德,却一代一代地得到延续。
这些年,我们提倡用启发式的方法教学,我想,无论是思想教育和业务教育,都应该是启发式的。人们曾以为,这是某国教育家一大发明,其实,它早就是我国教育的优良传统。郑老师对我们无言的引导,不正是启发式的教育吗?可惜,有些人忘记了教育的真谛,用教大人的方法去教孩子,又用教孩子的方法去教大人。人们习惯夏雨的痛快淋漓,秋雨的滴淅尖利,却对一团氤氲的春雨视而不见。这种情况,或会很快得到改变吧?
我站在春雨中,衣襟渐湿,觉得有点寒意。不过,我的心头,却是暖洋洋的。望着那群散发着活力的小学生,在雨的光影里,我又像看到了许许多多教育他们的老师,也看到了许许多多教育过我们这一代的老师;我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 |